记者｜陆柯言 徐诗琪 佘晓晨 伍洋宇 编辑｜文姝琪
“一年又白干了。”
看到自家公司股票曲线的变动，张腾开始自嘲起来。他在腾讯干了快五年，手里的腾讯股票“能在广州付一套不错的首付”。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不少互联网股票。中概股这一轮起伏，他亲眼见证自己一夜之间亏掉二三十万，又在一夜之间全部涨了回来，然后又开始往下掉。
张腾索性把炒股软件关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是一场注定会被记住的股灾。曾经被捧成香饽饽的中概股突然沦为躲也躲不及的碎钞机，纳斯达克中国金龙指数刷新了次贷危机以来最大单日跌幅纪录，港股恒生指数也创下了史上单日最大跌幅。机构连夜出逃，投资者接连爆仓，中概股的造富神话戛然失声。
美国SEC通过的《外国公司问责法》与国内监管的多重影响下，中概互联的估值正在被重新审视。仅在3月14日、15日两天，就遭到一轮血洗。腾讯股价跌破300港币，从757港币的高光时刻跌回2018年水平；阿里美股跌至73.28美元，触及上市以来最低点。几乎所有中概互联股票，都遭到一轮血洗。
除了投资者，坐不住的还有大厂持股员工。互联网行业谈薪资普遍谈总包（package），指包含底薪、年终奖、奖金、补贴、股票期权等在内的年薪总数。一般情况下，中层以上拿到的股票更多。在股价大跌的时候，总包价值也随之缩水，像张腾一样亏掉一年工资的不在少数。
股票和期权是公司绑定和激励员工的一种手段。过去几年里，中概互联股价的飞升，捧出了一个又一个阶级跨越神话，诱惑着无数年轻人奔赴大厂。但在股价下跌时代，大厂人也有了新的烦恼。
财富自由？又远了一步
张腾手里的腾讯股票还亏着10万，但在周围人之中，这个数字已经“接近回本”。
张腾说，比他倒霉的同事大有人在：有人不仅公司发的股票价值缩水，还在高位买了多支互联网股票，亏了一百多万，这几天在到处找同事借钱补仓；有人在大涨前一天狠心割肉，有人上了杠杆买中概，最终爆仓，“心态崩了”。
面对互联网行业的现状，很多大厂员工早已经接受了这种无奈，甚至时常开起了现实的玩笑。西二旗某厂是过去一年恒生科技指数中跌幅最大的公司之一，现价已经相较发行价缩水超过300%。一位中层调侃道：“动不动就说35岁以后失业，工作累到不想干的时候，我就算算自己距离能退休还差多少钱，没想到，一天天的越算差得越多。”
周然也在这家公司。她说，股价连日下跌，同事们的节省意识仿佛变强了。“公司附近的草莓园经常到西二旗的互联网大厂上门卖草莓，以前部门经常买大草莓，现在动不动就买小草莓，还自嘲失去了草莓自由。”
失去“草莓自由”事小，但对那些等待着用股票赚的钱来安置生活的人来说，影响可能是巨大的。一位互联网公司员工在社交平台上表示，他在升职调薪后拿到的期权比例更多了，本来计划等今年期权解禁就去买婚房，但现在，他的买房预算缩水了将近一百万。他觉得，明年也不会更好。
相比之下，卢杉心态要好不少。作为腾讯11级员工，她的股票价值大概在几十万上下，但今年以来缩水不少。“这笔钱是公司配的，我没有拿我手头现金去换，总体损失可控，并不算亏。就跟打牌一样，下自己能承担的注，发了牌就不后悔，觉得不行就尽快喊停。”
这的确是一场心态锻炼。一位B站3-3级技术员工表示，这一年B站股票一直在跌，自己也已经看习惯了。过去一年里，B站美股股价从153美元跌到19.96美元，跌幅将近十倍。起初他还会经常盯盘，后来干脆“麻了”。
心态好的前提是现金流稳定。多位采访对象表示，公司发的期权和股票都太过纸面，一直不认为是自己的绝对资产，对起伏已经习惯。一位百度T6员工说道：“同事似乎都很淡定，因为看起来他们都像是已经还完了房贷。”
一位百度T7员工则直接表示：“跌吧，我们4月调薪，只要调薪之前涨回来就行。”
总包缩水，求职者心态变了
下跌的年代，求职者开始犹豫了。
一位在造车新势力工作的算法工程师对界面新闻表示，他本来计划跳槽，但由于公司股价缩水厉害，自己的总包中股票占四成，担心下一份工作很难再跟HR谈涨幅，决定暂缓跳槽。他在找上份工作时拿了很多股票，下一份工作谈工资时一定要“现金为王”。
他也曾听过一些幸运儿的故事。同事在现司股价一路飘红期间跳槽，还成功谈到了20%的涨幅，在新公司也要到了相当可观的现金比例，现在的总包价值比他高出一半以上。但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比如自己。
某国企员工金水告诉界面新闻，她本来打算跳槽到一家美股上市公司，但庆幸自己最后放弃了offer。“谈工资的时候，HR给出的package非常诱人，里面包含了一笔价值20万的一次性期权激励。他说公司2块的股价被严重低估，按财务的计算，合理价格是5块，所以给我的股票和固定工资加起来一定是个漂亮数字。但其实，20多万的激励只有HR包装的三分之一。”
“反正和我说股票账户里还有多少钱的，我心里都默认为0。”一家大型教育公司的人事经理对界面新闻表示，大厂裁员潮期间，她收到了不少来自大厂的简历。在对方提出上一份工作总包中包含的股票时，公司普遍不认可，只认对方的银行流水。“我们不会为没兑现的收入买单”，她说。
一家美股上市的中型互联网公司HR则表示，会认可股票价值，但当股价暴跌时，也只认当天现价，或者近1-3个月的均价，这让HR有更多压价的可能。不过，如果对方前司的股价暴涨，也不一定能过按现价计算工资涨幅，最终还是要看公司的预算。
一位字节跳动员工称，公司期权对她而言已经不那么香了。“短期看不到上市的可能性，期权就像废纸一样。”
期权和股票真的不香了吗？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不止一位采访对象表示，下一份工作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大厂，期权和股票不是选择offer最重要的决定因素，更在意的是总体薪酬水平和来自大厂的背书。并且，大多数人相信股价会涨回来。
张腾举了一个例子，他所在团队有一位97年的女生，总包已经接近60万。“她的岗位如果不是在大厂，没有人能开到这个数字。”
比股票更要紧的是活下去
大厂人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相比起股价坐过山车，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
上述B站员工去年最难忘的事情，是作为leader和业务骨干的他提交了一份裁员名单。尽管自己是动手裁员的那个人，他还是感到焦虑——对自己带的团队下不去手，也担心自己成为被淘汰的下一个。站在30岁的年纪，不容易找到一份性价比高的工作。
几位接受界面新闻采访的大厂员工都表示出了这样的焦虑。他们之中，有人提交了裁员名单，有人时刻抱有危机感。“我们能拿到的信息也是片面的。作为组长，你裁了自己组里的人，但你不知道，你的老板是不是也在考虑裁你。”
互联网公司被裁员的情绪所笼罩。36氪报道称，阿里生活服务板块、腾讯PCG、CSIG事业群都成为裁员重灾区，比例最高达到20%以上。滴滴、美团、字节跳动等各个互联网公司均有业务被曝大幅裁员。卢杉说，相比之下，股票涨跌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乘着互联网红利，互联网行业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暴富神话。过去需要几代人才能积累的财富，在短短几年间就能获得。这样的事情似乎屡见不鲜：互联网公司上市，一大批员工等到期权解禁期，换来大量财富。很多时候，为了能挨过解禁期，只能选择为公司工作更长时间。
但风险是与机会并存的。职场社交平台上有一个段子：一个阿里P8，在股价飙升到230美元时，总包（税前）能够轻松过200万。但到现在，很有可能已经缩水了一半。
在遇到黑天鹅事件时，期权变废纸也是常见的事。蚂蚁集团暂缓上市后，超过16000名员工从一夜暴富的梦中惊醒。
卢杉觉得，这是一个重新审视的好时机。在她看来，过去大几年互联网业务太勇猛，大幅扩招，业务增长掩盖了组织问题。现在市场环境倒逼那些没想清楚、没有价值的业务净化，激活养老团队，长远看来是一件好事。至于股价，不能拿着最高峰的表现去要求外部市场环境和资本信心。
“我记得自己刚入职时腾讯的股价只有170港币。”卢杉不相信纸面价值：“大厂业绩漂亮，股价飞升，是我自己干得好、出了力，还是时势造英雄？”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腾、卢杉、金水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