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孟玉楼第一位丈夫是个布贩子,早早去世,她没有儿女,守寡一年多之后,嫁了西门庆。这第二段婚姻,对孟玉楼来说,相当于被骗——她以为是嫁给人家做妻子,结果是五妾之一。
她的第三次婚姻,是西门庆去世后,嫁给了当地李县令的少爷李衙内,才三十一岁,丧偶两年,而孟玉楼大他六岁,三十七岁。
说起来,孟玉楼也不算多花容月貌,脸上有些白麻子,好处是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儿风流俏丽。
这次,孟玉楼相当幸福。
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如水,正合着油瓶盖。
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
衙内端详玉楼容貌,越看越爱。
唯一的不和谐音是:衙内房内,有前妻手里丢下的一个通房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
衙内未娶玉楼时,她逐日炖羹炖饭,殷勤伏侍衙内,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或者她有过痴心妄想吧?
自从娶过玉楼来,衙内和玉楼如胶似漆,把她不去理睬,这丫头就使性儿起来。
一天早上,衙内在书房中看书,玉簪儿在厨子炖了一盏好茶,端来给他。
她发现衙内睡着了,就说:爷,谁像我这么疼你,炖了这盏好茶儿给你吃?
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交她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这属于挑拨离间呀。)
因见衙内打盹,她又说:老花子,你黑夜做爱做累了吗?大白日里瞌睡,起来吃茶!(她还把自己当情人,有资格打情骂俏呢。听听她的口气)
衙内醒了,看见是她,喝道:“寒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去。”
这玉簪儿满脸羞红,说: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叫你要我来?
被衙内听见,恼羞成怒,直接踹她两脚——这就家暴了。
玉簪儿热脸孔贴了冷屁股,她的对策是“呕气”。
也不化妆了,也不炖茶了,对孟玉楼也不叫“娘”了,就“你啊我啊”。无人处,一屁股就在玉楼床上坐下——这意思就是:我与你是平起平坐的。
她又对孟玉楼的丫环说:你们不要叫我姐,要叫姨娘,我与你们主子系大小之分。——她自认是小老婆,不是通房丫头。
又心虚,让她们:你们背地里叫。
她越闹衙内越不理她——她以为她在撒娇,对方已经烦她烦透了。
她就撒赖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
孟玉楼也不招惹她,让自己的丫环去做饭。
她又气不愤,使性谤气,牵家打伙,在厨房内指桑骂槐:
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孟玉楼还是先有我?
你未来时,我和俺男人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
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
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
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男人那件东西儿如今甚么滋味了。
我这气苦也没处声诉。
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
又一日热天,晚上,衙内吩咐玉簪儿准备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
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心中该什么滋味?
她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顿,用大锅浇上一锅滚水,喃喃地骂:
娘淫妇,刁钻古怪,浪精,没几天就要洗。
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玷污了甚么佛眼儿
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趿着鞋,向床头取了拐杖,向前一把手揪住她头发,拖踏在地下,抡起拐杖,雨点打将下来。
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了二三十下在玉簪儿身上。
打得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爷,你休打我,我想爷也看不上我在家里了,情愿卖了我罢。”——到这里,彻底死心。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随叫官媒过来,把玉簪儿卖了。
——《金瓶梅》其实是一本很伟大的书,因为它写人生百态,比《红楼梦》更脏也因此更透彻。
玉簪儿愚蠢吗?当然。但她的所有所作所为,不都是在争夺“她本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有几年,她就是这男人唯一的伴侣,男人可能也对她海誓山盟过、花前月下过。
她尽力了,她炖茶炖饭得不到爱;
她就用赌气来谋求;
她总是不相信这个男人不再爱她了——不,从来没爱过,只是拿她当个工具。
她所有的表现都是“我都生气了你还不来哄我吗?”她的世界从来不大,无非就在家庭中,这是她会的一切。
她的逻辑都很简单,比如:先来后到。
比如:我比她勤劳——所以你应该爱我。
她不懂孟玉楼有什么好:大家不都是女人吗?
还有,你也不是高门大户,你也曾经是人家的小老婆,和我差不多呀。
而且我比你年轻,你都快四十了,我才三十。不应该是你嫉妒我的青春吗?
我和他这么多年感情,怎么你一来就不算数了吗?……
到底为什么,他娶的是你不是我?
她反复地、无休止地忆当年:当年他要过我;当年他不在乎我脏,当年……
玉簪儿烦人、没脑子、没有自知之明——但你不觉得她是可怜的吗?
这可能是她一生最接近爱情的一件事。
她也不明白,那曾经抱着她的手,怎么会劈头盖脸打下来。
许多自以为爱过、自以为被爱过的女子,可能都曾经是玉簪儿,徒劳地,用各种方式,试图换回男人的爱。
我认识一位姐姐,男友和自己分手后,她甚至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得了脑瘤。
没有。
男人没有如她希望来看她。
男人应该从头到尾都觉得她特别好笑,可能一转身就告诉新欢或者自己的哥儿们。
白居易有一首诗《赠内》:漠漠暗苔新雨地,微微凉露欲秋天。莫对月明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
内:就是指家里的女人,但不是指妻子。
这是他写给某一个姬妾的。
当时他新买了一个女子,女子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还有言犹在耳的话,每天都郁郁寡欢。
于是白居易写了这首诗送给她:别想了。
那些过去的事,可能本来就是你的幻觉。
那男人,从来没爱过你。
也许,白居易买的就是某一家的玉簪儿。或者,请容许我跳个戏,是一心一意喜欢过贾环的彩霞、是被赶出去兴许活下来的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