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语·第19期
岁月深处的美味
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关系，一个人和过去的关系，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环境怎样变化，不同的地域文化如何将你渗透改变，唯一不能动摇的，就是你从小就熟悉的口舌之味。它总是在你自认为已经割断了故园之情的时刻，不期然的飘然而至，引领着迷失在外的人看清来时的路，并找到归去的方向。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郫县西大街还是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街两旁大多是青瓦铺板的店铺和低矮的楼房。当时，我经常与二、三同学徜徉于此。每每走到这里，就会看到一个专营清真食品的“回民食堂”(原“中港影楼”)，在店内的墙壁上醒目地张贴着一张“外菜莫入”的红纸条提示，街面上也会迎面飘来一阵阵诱人的锅魁香气，让人馋涎欲滴。同学们便往往经受不住诱惑，便你出几分钱，我出几两粮票地买上几个分而食之。这种锅魁色泽金黄，外酥内嫩，咸鲜微麻，入口化渣，大快朵颐。那滋味，不亚于现在的“肯德基”或“麦当劳”。这就是当时郫县首屈一指，著名的老字号名小吃“何锅魁”。
郫县西大街的“回民食堂”，当时的店铺面积并不大，仅有大概二、三十平方米，摆了几张条桌和长凳后，就所剩无几，做锅魁的土炉灶就只能摆放在店铺临街边的前面，再摆放上一张长约二米左右的面板，店铺的上方挂着一个用青布白字简陋的书写着“锅魁”二字的店招，孤独地在风中招展，这样，反而在无形中起到了广告的宣传作用。再有就是店铺内那风吹日晒，渐渐发黑发黄的墙面，无声地书写着时光刻写在上面的深深痕迹，但仍然丝毫没有埋没它当时在这座县城日渐隆盛的名气。
该锅魁的制作者是大名叫“何金山”的四十多岁的壮汉，个子不太高，是一个敦实而沉默寡言的汉子，在锅魁四溢的香气和炊烟绕绕 的烤灶前不停地忙碌着，揉、做、贴、卖，全是他一个。由于他长年在案板前忙碌，背有一些弯曲，显得有一些驼背。他的言语不多，偶尔遇上熟悉的食客，他也会简单的谈笑几句，但到你手中锅魁并不因此而增大。他经常挽着双袖，裸露出肌肉虬劲的手臂，负责从早到晚的揉面、擀面，站在店铺内的土炉灶前做着烘烤锅魁的工作。每天清晨，他都要头顶着星星，一早就从位于县城东大街的陕西巷家里出发，早早的来到店铺内，首先打开店铺旁边的小门，再用柴禾点燃在头晚就已经熄灭尽了的炉灶，用那把扇了好多年的旧蒲扇“扑、扑”地扇着炉口，店铺内充满着刺激人的炉灶烟。此时，炉灶内那蓝色的炊烟也象复活了的精灵一样，婉约袅娜地升入天际，飘出去的炊烟，就象一溜悠长的日子，折不断。直到最后“呼呼”冒出红色的火苗。这样，才能让那些赶着去上学或上早班的人们能及时吃上这价廉物美，方便快捷的热腾腾的锅魁。
锅魁，当时它只是这家“回民食堂”店铺内的一个配套的小摊，这里每天只售卖三种锅魁：混糖锅魁，椒盐锅魁，牛肉锅魁。锅魁就是将面粉、酵母粉、温水等揉成面团，然后，再擀成长舌状面皮，并用软毛刷子刷上酥油，再将面皮做成圆筒状，把圈好的圆柱形面团立起来压扁，再次擀成长舌状面皮，并抹上少许的牛肉馅之后，撒上黑芝蔴，将面团圈成圆筒状立起来压扁，擀成圆饼。
混糖锅魁、牛肉锅魁是这家店铺的金字招牌，最受县城人们的喜爱。其实，锅魁就是将所发酵好的白面与油混合，再放入少量的红糖或抹上剁碎的牛肉馅；椒盐锅魁是放入少量炒熟的盐和花椒粉，再放进土炉灶内摆成一圈烘烤，等上十多分钟，烘烤到酥脆。刚出炉的锅魁就呈现出一层层诱人的金黄面皮，轻轻的咬上一口，先是酥皮的脆，接着是一些油，仿佛在“滋滋”地渗出面皮，滋润唇舌，然后再是花椒和牛肉混合的气息填满口腔。
混糖锅魁，顾名思义，就是在面饼里加入少量的红糖，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红糖锅魁，是我的最爱，焦香薄脆，撒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诱人的香气直接扑入鼻中，引人垂涎，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美味。轻轻的咬上一口，一股黏糊糊，热呼呼的红糖汁和着面饼的脆香从口中笔直的滚落下去，霎时间从喉咙到胃都暖和起来，人立刻就有了精神。如果在吃时不注意，心急了一些，一口咬下，那滚烫的红糖汁，一定会顺着嘴角，飞溅到你身上的任何部位，甚至会顺着祼露的手臂流下，烫得人直跺脚，叫苦不迭；在物质贫困的年代，能吃上这样的锅魁，那真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更没有能象现在这样有绵长筋道的红薯粉做成的酸辣粉，作为锅魁的“黄金伴侣”，一边吃着锅魁，一边再挟起酸辣粉往嘴里送，柔软的粉条和陈醋的浓香，再加上锅魁的外酥内嫩，终于，长久迷失了方向的记忆开始醒了过来。
何师傅在做锅魁时，擀面棒总是在案板上不时地敲击出“啪、啪、啪”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有这个激烈的声音，郫县人总是把做锅魁的制作过程叫做“打锅魁”。又或许是因为某种味觉以外的情愫，让这单纯的舌尖上的享受，变成了综合性的审美过程。何师傅在制作锅魁的过程中，带给众多食客的往往是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并重的多重享受，现在细想起来，只能用“完美”二字来形容了。
每天清晨，当土炉灶内响起轻微的“噼啪”声音时，小店门口周围便会飘荡起一股诱人的锅魁香气，吸引了不少过往的行人。食客走进店内，刚一落座，马上就能品尝到刚出炉的锅魁，外加一小碗熬得浓浓的免费牛肉汤。店内的红烧牛肉小面也很受欢迎，端上桌时，只见红亮亮的油汤里除了爽滑的面条、嫩熟的牛肉和青翠的香菜外，见不到一星点别的香料和豆瓣等杂质，让人不觉食指大动。
……
而今，世事变迁。每一次走到西大街原“回民食堂”的老地址，看到那些曾经陪伴我成长，现在被岁月越抛越远的小吃摊、老茶馆早已经没有了踪迹，自己独自茫然的伫立在街头，心里不觉一阵怅然涌上来。当然，锅魁这种从外表看上去，显得是那样平淡无奇，贫民化的普通食品，在这里更是充分体现出了时间是食物的挚友的纯朴真理。
现在，看着许多商家都在售卖的锅魁，听见擀面棒不断敲击案板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我往往难掩心中的欣喜，忍不住疾步走上前去，购买上一、二个锅魁，紧紧的握在手中，久久的舍不得吃下去。再看着而今店铺内做锅魁的不再是从小就看惯了的那一个中年壮汉；闻着的虽然仍然是那一股经过漫长岁月提练的香味。想着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一份忧伤无奈的情愫不由自主的飘荡在空中，情不自禁地开始想念起那个已经离开这个人世间多年的，被人们叫做“何锅魁”的师傅，想念他做“锅魁”时那富有韵律的，清晰的敲击声，想念他的手指如舞蹈一般，在几处饼间移来换去的忙碌。现在，再闻着手中锅魁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熟悉的香味，这锅魁竟让我感觉到它岂止是人间的至尊美味，还有更重要的是这美味背后那份无往不至的深情。自己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哪一个是锅魁的滋味？哪一个又是心中的情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