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医生告诉我,他们的工作和儿科大夫没什么两样。
清晨6点,酷迪动物医院的院长奚幸生接到了一个视频通话,电话那端是一只名叫“开心”的美国短毛猫,它呼吸急促,看起来有些疲惫,拒绝着主人的亲近,后腿也已经动弹不得。凭借19年的从业经验,他一眼就看出,“开心”突发了心脏病,并且已经出现了血栓。
对猫而言,这种情况非常凶险,血栓的出现,意味着救命的概率只剩下10%。此时,距离医院开门还有3个小时。“赶紧去医院!”他一面给出建议,一面呼叫住在医院附近的大夫提前就位。放下电话,主人向医院飞奔,“开心”的后腿越来越凉,反应也越来越弱,医生们也在向医院飞奔。决定宠物们生死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正在给猫进行手术的医生奚幸生 | 黄宇 摄
声誉好的宠物医院,一整天都会是忙忙碌碌的,猫奴们怀抱着各种各样的猫包慕名而来,投奔某一位大夫,请出包里的猫主子,为它们治疗你能想到的一切病症,心脏病、糖尿病、脂肪肝、甲亢、肿瘤……也有人只是带主子们调理调理身体。
第一次到酷迪动物医院采访时,就正巧碰到一只颈椎不太舒服的猫,它趴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扎针灸、熏艾条,眯着眼睛一脸享受。我默默地也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发现旁边还有一只英短蓝白猫,它倒是可怜得多,针几乎扎满了左脸,表情有些僵硬,看来是真的病了,它的主治医师丛培松告诉我,是面瘫。
医生丛培松在为猫熏艾灸 | 黄宇 摄
过去很少听说猫会得这么多种病,它们一定是越活越娇气了。奚幸生告诉我,这样的错觉只是因为过去有限的医疗手段使得大量的病症无法诊断。在他的印象里,直到2000年左右,宠物医院的设备都非常有限,那时带家里的宠物到医院看病还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主人们似乎也不太愿意和别人谈起自己是如何陪着一只猫输了一天液,连饭都没吃上一口的,那可有点儿难为情。那时猫的主人还只是主人,不是理直气壮地伺候猫主子的猫奴,送猫去医院大多只是为了给它们绝育。不像现在,如果一个员工哭哭啼啼地走进领导办公室请一天事假,说他的猫的眼角有些发炎,出门时还会被充满理解地拍拍肩膀,得到安慰。
意外面前人猫平等
下午4点,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打来电话,说他的猫跳楼了,楼层不高,但猫已经奄奄一息。他一边说一边跑,怀里抱着猫,一边跑一边喘,医院近了,又远了,他走错了路,人已经急哭了。
奚幸生安排医院内准备好急救,就跑出去接他。男人不知道已经在医院附近转了多少圈,头上淌下来的汗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哪还顾得上这些,他只知道不停地说,救救它,救救它!把猫接过来的瞬间,奚幸生已经预感不好,那也得跑。猫躺在氧气边没了心跳,也接着抢救。从医疗的角度上说,三分钟没有心跳,猫已经可以宣布死亡,但男人一直在哭,求医生们救救它。
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忍心停下来。猫没有任何反应,奚幸生告诉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男人半天才回过神来,拉住医生还在按压抢救的手,听他的猫被宣布死亡。男人又哭了很久,一个人,蹲在医院的一个空房间里,默默地哭,又默默地离开。
猫并不是真的有九条命,但有些猫会多一点儿幸运。有一天,一只名叫“越狱”的猫,真的“越狱”了。对猫来说,窗外的一切都那么有吸引力,一只飞虫,一只鸟,或者一种我们无法察觉的春天的味道,在强劲的诱惑下,猫爪扒开一扇纱窗只是小菜一碟。
“越狱”从五层楼跳了下去,这并不比住在十几层更幸运,短暂的置空中来不及调整姿势,很可能使它伤得更重。奚幸生见到它时,猫腿骨有严重的断裂和错位,腿上的伤口也都已经溃烂感染。意外的是,它还是一只怀孕中的猫。上一家医院建议“越狱”截肢,但奚幸生决定选择更保守的治疗方式。清创、手术……一个月之后,越狱重新站了起来,生了三只健康的小猫。
插图 | 周南平蛤
给重伤的动物截肢,在一些情况下会是医生的首选,因为它效率更高,风险更低。但奚幸生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选择这种方式。小动物的截肢手术通常不会保留关节,因为没有专业的假肢,截到哪儿结果都一样,位置高一点儿,后续的处理也会更简单,未来的行动也许还会更方便。尽管如此,奚幸生也总是愿意给它们截低一点儿,尽量保留关节。因为他在研究制作猫和狗使用的假肢,想着总有一天,它们也可以像他一样,依靠假肢恢复行动的自如,可以重新跳跃和奔跑。
2004年,在骑摩托的路上,奚幸生失去了左脚和一截小腿,从此带着假肢生活。他清楚地记得当天发生的一切,血肉模糊的腿,外露的骨头,去医院的路上每一阵轻微的颠簸引起的难以忍受的疼痛,无法及时被安排入院时给医生跪下的爱人,以及后来躺在手术室里,听到医生讲给女护士的荤笑话和麻醉后那些声音的渐渐远去。醒来之后,他觉得腿很疼,一直疼到脚趾,其实,脚已经不在了。
他向我提起美国登山家阿伦·拉斯顿的个人回忆录《127小时》,那个男人在戈壁之中自断手臂的故事后来还被拍成了电影。但他们不一样,上帝没有让他自己做选择。在意外的遭遇面前,人和猫,和其他的生命总是一样的脆弱无助,也总是一样的被动。所以,他后来选择了骨科,致力于动物的关节矫形手术,他想在手术台上给受伤的小猫小狗们更多的机会。因为有时候,它们就是他自己。
【我们与猫的同栖生活】
焦虑面前,人猫都很无助
凌晨3点,已经静音的手机被一条接一条的微信频繁地点亮,又是一个看起来十万火急的深夜问诊。纳吉亚动物医院(志胜猫专科)的院长郭志胜已经习以为常,这种情况在一周里出现三五次,他也不会大惊小怪。“郭大夫,我的猫是不是快死了?”“它的呼吸是不是太快了?”“你看它睡觉的姿势有问题吗?”
照片和视频夹在信息之间被对方一股脑儿地扔了过来,他匆匆看完,发现视频里的猫并无大碍,敲出“没事儿,别紧张”,发送。他非常清楚,这个简短的回复并不会终结这场对话,相反,它将成为对方手里不愿松开的一根稻草,焦虑的猫主人少说也得拽住它一个钟头。他们通常会从猫咪今天的状况一直给他讲到某年某月猫生过的一场病,继而这场对话会演变成一场他对猫主人的心理疏导。
这只猫叫“小小”,半年前它被诊断出慢性肾病,情况还算稳定。前几天,主人给家里添了另一只猫成员,气坏了它,强烈的情绪波动下小小不吃不喝,又拉又吐。主人吓坏了,变得异常焦虑,情绪的状况似乎没比她的猫好到哪儿去。
下午刚刚带猫到医院检查,吃下一颗“定心丸”回家,晚上又自觉情况不妙,向大夫轰炸几十条微信问诊。小小那些无关痛痒的一举一动,都在她密切的监视之下——她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基本和猫保持着同样的作息,一旦猫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会拿着手电到处搜寻它的身影,直到它出现在“探照灯”下,她才安心。
比起其他宠物的主人,养猫的人似乎更加敏感和焦虑,宠物医生们在这一点上已有共识,小小的主人所呈现的状态,并不是一个特例。他们的问题经常以“它是不是快死了”开头,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结束。郭志胜经常会跟他们说,你把自己的焦虑缓解了,你的猫就会好起来了。
医生郭志胜和他的“病患”| 黄宇 摄
猫是极受情绪影响的动物,它们的疾病80%~90%都来自压力,最常见的是间歇性膀胱炎、心脏病、脂肪肝、疱疹病毒,严重的还有传染性腹膜炎等等。几乎一切环境的变化都有可能给猫带来压力。家里新来了另一只猫、狗,或者陌生人,邻居家的装修声和过年的鞭炮响,看病、洗澡、寄养及一切的外出活动,乃至于主人情绪的变化,都可能是它们致病的原因。猫与人的脾气性格总是在相互作用,焦虑的主人很容易拥有一只爱得病的猫。
郭志胜给猫看病,情绪是他首要关心的问题。来的时候会问:“最近是不是让它不高兴了?”走的时候会嘱咐:“一定要哄它开心啊!”猫的主人最初还会反驳:“它能有什么压力啊?”这种态度难免就要接受一番扫盲式的再教育,接下来往往是低头认错,点头答应:“一定一定!”
焦虑会传染,猫医生也很难逃脱。郭志胜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也很少吃饭,至少没有时间吃午饭。他的焦虑是兴奋性的,一般人很难看出那其实是抑郁的一种特殊表现,所以也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因此住院,只觉得他每天高高兴兴,忙忙碌碌,从未发过脾气,唯一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就是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几次见他,即便是看他站在眼前,那种忙碌的气场也会让人恍惚觉得他正在奔向四面八方,同时站在医院的各个角落。
“他们都说我有病,你看我有病吗?”他告诉我,十几年来给猫看病,病症的诊断已经完全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压力,但是猫家长——这是他对猫奴们的另一种称呼——99%的人都像是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病。所以,一个最简单的绝育手术,他们也会要求他亲自操刀,一个细小的问题,他们也会在深夜反复求证。一个病症是否能够顺利地治好,就变成了决定一个家庭幸福感的问题。因此,他才停不下来,才没有不堪其扰。“你的孩子病了,希望医生什么样?猫的家长们一定觉得我这样才是正常的。”
久病床前安乐死?
情绪会带来猫的疾病,情绪好了,病症才能得到稳定的控制,但并不一定能马上痊愈。比如传染性腹膜炎,这种如今在猫中非常多发却还没有被普遍了解的病症,90%来源于压力导致的病毒变异,发病的诱因可能只是一个瞬间,但治疗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许多鱼(化名)家里养了4只猫、13只狗、2只貂和1只刺猬,但她没见识过“传腹”的厉害。直到几个月前,她才开始认识它:治疗非常昂贵,非常困难,很多人会考虑安乐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传腹”都是一种不可治愈的疾病。大约两年前,它才刚刚摘掉不治之症的帽子,治疗的费用通常是几万甚至十几万元。治还是不治,对猫的主人而言,始终是一个非常现实的考验。
插图 | 周南平蛤
带“陈皮”治病的过程里,许多鱼见过很多人选择放弃。有一次,她碰到一只猫的主人在给朋友打电话,他说:“你不用拿座机给我打过来,这点儿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她告诉我,恰恰这句与猫无关的话一瞬间触动了她,让她可以理解对方的选择——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在乎通话的花销?有的人会放弃给猫治病,可能是真的迫不得已。
那些主人们会哭,她也跟着哭。她也见过非常有钱的人,花几十万从国外千里迢迢地买只猫回来,得了“传腹”反而放弃,他们的理由是耽误不起那个工夫,安乐死可以让猫和主人双方都不受罪。
许多鱼的猫叫“陈皮”,是去年10月5日出生的。就在那天,许多鱼家里一只叫“珍珠”的泰迪犬去世了。陈皮在朋友家出生,性格温厚得像只小狗,她珍惜这种莫名的缘分,就把陈皮抱回了家。所以,即便在别人看来,许多鱼和陈皮还并没有相处多长时间,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她都不会放弃它。她不需要担心治疗的费用,但对于猫主人来说,钱不可能是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
许多鱼开始每天陪着陈皮到医院打针,起初,早、中、晚各一针,后来变成每天一针。每五天,陈皮需要化验一次,许多鱼就会得到一摞厚厚的单子,数字高高低低,她基本看不懂,只知道陈皮从什么时候起又愿意吃饭了,什么时候又愿意玩儿了,互动的感受才是她真正的体检报告。一晃三个月,她想起一句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生病的时候,她大概都没有这样揪心过。
那种感受她很难形容,但大多数养猫的人却都能理解。有一次,医院来了一个老人,她的猫得了角膜溃疡,老人一再求大夫,一定要救救它。她说,前几天她不小心摔了一下,其实不严重,但她没有马上起来。坐在空空荡荡的家里,她想起去世的老伴儿和出国的子女,一时间就忍不住流了眼泪,猫凑过来,在她的身边蹭来蹭去,又把前爪搭在老人身上,伸长脖子舔舔眼泪。一时间,老人觉得,她的世界只有它了,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想办法治好它。猫奴们还常说:“你的世界也许不只有你的猫,但你的猫,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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