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篇文章写了《昔日辑里湖丝名甲天下的原因分析》,很多人看后询问我辑里湖丝后来怎样了?关于辑里湖丝的后来,一直是我想写而又纠结不已的事。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必须写出来,有些事情我们现在不说,以后更没人说清楚了。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辑里湖丝获得国内外皇室的认可,得到世博会奖牌后,成了中国最优质蚕丝的代名词。业内业外,本地外地的商人都看中了其蕴含的巨大商业价值,纷纷打起了辑里湖丝的主意。
辑里村地不过2000亩,人不过1000个,即便无不桑之地无不蚕之家,按最高产量满打满算,年产茧不过20万斤,缫成优质上品土丝不足2万斤,合计不足200包。然而据上海口岸1880到1925年间丝绸出口记录显示,辑里丝(经)年销售最低2500包最高超过8000包。所以,自辑里湖丝成名后,按朝廷规定供应内务府和江宁织造局的必定是辑里村原产地丝,除此之外的所谓辑里丝大多是非辑里村丝。
一直以来,出于角度不同、立场不同、利益不同、认知不同等原因关于辑里湖丝这个原本清晰的物产名词存在多种解读。为尽量还原事实真相,本文引入狭义辑里湖丝和广义辑里湖丝的概念。
狭义辑里湖丝特指辑里村原产地丝。广义辑里湖丝泛指所有使用辑里湖丝名字的丝。
本文尝试从广义的角度解读辑里湖丝,并探析辑里湖丝衰退的原因。
繁荣盛况:各地丝皆以辑里名之
从明中叶七里丝名播京都甲天下,至清康熙年间 “辑里湖丝”其范畴已不断扩大。且不论各地丝商所贸易优质细丝“皆冒七里”,清康熙郑元庆《湖录》(光绪《乌程县志》卷二十九《物产》记载:湖州府属各县,尤其“细丝今程 (乌程) 、安 (归安) 乡村处处有之 ,不独七里”。
汪日桢在《湖蚕述》中说:“旧以辑里丝为最佳,今则处处皆佳,而北乡为上”。南乡指现属新市、菱湖、洛舍、乌镇等地,北乡指现属南浔、双林一带。“旧”指清道光、咸丰年以前,“今”则指同治年间。又有(清)刘锦藻《续文献通考》卷三百十六《浙江省湖州府》记载:同治 、道光时“若菱湖、双林、新市、南浔等镇皆以丝著闻,而南浔尤殷阜”; 【日】峰村喜藏《清国蚕业大观》记载:“七里丝,原以南浔为中心,但包括菱湖、双林、琏市及湖州府乌程县乌镇、江苏省苏州府震泽县等地方所产的生丝,都冠以七里丝之名”。 《浙江经济》卷四第五期,姚向辰《长兴之蚕丝业》记载长兴县“沿太湖一带,即为著名之土丝区域,亦为七里丝产地之一”。所以,赵鼎元在《辑里湖丝调查记》中说:“凡辑里四周百里之地所产之丝,都名曰辑里丝”。 民国《工商半月刊》卷四第二十三期记载:在这些地方 ,都具有缫制类似南浔辑里村辑里丝的水源条件。如明正德《新市镇志》卷一记载德清县新市西葑漾“其水清澈,蚕时村民都取以缫丝”“所得丝视他水缫者独重,盖水性然”; 民国《双林镇志》卷二《水道》记载:双林镇西五里 “凤凰泉”“水深而洌,乡人取以缫丝,洁润异常”,所以谚云“汲得凤凰泉畔水 ,一堆白雪是新丝”; 清嘉庆《东林山志》卷二十一《方产志》记载归安县东林则“汲龙山泾水瀹之,以其水清,丝绵特肥白”;清同治《长兴县志》卷八记载长兴县三箬中的上箬 “水较他处之水清而且重 ,取以缫丝,则色白而光润,又增分两也。每缫丝时,乡人盈舟装载,往来不绝”; 光绪《乌程县志》卷四记载乌程县金盖山麓白云泉,附近“十里内蚕丝俱汲此煮之,辄光白”; 还有太湖诸溇港之水等等。这些水源与南浔七里村雪荡、穿珠湾之河水相近,水清而重,取以缫丝,色白而光润,亦增分量,所以质优。
村夫以为,以上诸地,水土气候与辑里村差异不大,若采用辑里村之蚕桑品种、技艺与缫丝车,再沿用严格的标准控制,其蚕丝质量应是可以。而下文所列地区之丝的品质就难以保障。
“辑里湖丝”的含义,在清光绪年间则有更广的外延,已远远超出湖州府的范围。当时日本人伊藤斌的《支那蚕丝业研究》一书中指出:“所谓七里丝,系指当初南浔、菱湖等地的原产,其丝质优良,从而凡是优良生丝,如海宁七里丝,都加以七里名之”例如“杭州七里丝 、海宁七里丝及湖州七里丝等,均以产丝地为中心,而将其七里周围所产之优良丝,附以此名”,甚至“其他地方或他省所产的优良丝亦冠以七里丝之名”“输往外国,从上海出口的浙西座缫丝,都称七里丝”“且四川、湖北、江苏及山东亦有此称”。
但“附以此名”终不及“原产”。清康熙时,郑光祖《班录杂述·湖丝条》记载:丝“以湖州府属所产为上,如太湖两洞庭山之丝质已稍粗,性亦稍刚;苏州各处皆逊;川中所产犹相并,然终无逮,闽广更无论矣”。以上记述,相比较自明。周庆云所以在《南浔志》中下断语:“自海禁大开,夷商咸集,湖丝出口,以南浔七里丝尤著 。”日本人伊藤斌也下结论说:尽管“四川、湖北、江苏及山东亦有此称,不过由于菱湖所产者数量多,品质比较良好,而所称七里丝,即指为该地方所产而已”。
发展演绎:细丝、丝经到干经
辑里湖丝原为农家土丝,由蚕农经过三绪脚踏丝车直接缫取莲心种蚕茧而成的初级原始土丝,又称初摇丝、细丝。该蚕丝细且韧、白且净。从原料土丝到成品龙袍之间还要经过许多工艺。
辑里湖丝自身也在为适应市场而不断优化改良。据记载在清中叶后先后经历了两次改良优化。
第一次改良是在道光初年。改良地点,南浔辑里村。改良方法是用经车再摇一次,把两根细丝合二为一。从初缫之生丝过渡到了再摇之经丝统称为“辑里丝经”。
《南浔镇志》之《物产》篇记,细丝改良为“经,合二丝为一,以经车纺之,成经必涂以饧,取其粘润也。自纺其丝,售于经行,曰乡经;取丝为行代纺,而受其值,曰料经”。又有记载,有“苏经,经行转售于苏州机户,为织缎所用也;又有广经,名曰‘‘二八经’,盖每经一条数之有二千八百根,此则销于广商”。咸丰年间“辑里丝经”不仅已行销国内,而且外商亦上门购丝经,谓之“洋庄丝”。蔡蒙《双林镇志》说:“洋庄丝 ,仅以辑里著称 。清道、咸时,上海犹未通商,洋商居香港,已有镇人运丝往售”。“洋商购经居其半,浔地业丝兼经行者为多。经之名有大经、有绞经、有花车经等。凡做经之丝,必条纹光洁,价亦胜常,故乡人缫丝之法,日渐讲究”。蔡兴源、陈义昌等皆以此起家,积资巨万。
道光、咸丰间人温丰及董蠡舟在诗中这样描写当时的盛况:“番船来银百万计,中国商人皆若狂;今年买经更陆续,农人纺经十之六 ;遂使家家置纺车,无复有心种菽粟”。“闾阖填咽市侩忙,一榜大书丝经行;就中分列京广庄,毕集南粤金陵商”。
第二次改良是在清同治季年。改良地点,震泽双杨村。改良者是南浔镇“周申昌”丝号的周味六 。此次改良是仿造日本国制法,纺成东洋经。“东洋经”与“苏经”、“广经”之区别在于两丝合拢时方向为顺摇还是逆摇 。原先的“辑里经丝”(苏经、广经)是顺摇由左旋右 ,而“东洋经”则是由右旋左。当时,周味六“向夷商取日本经条,令震泽之双杨镇人向做苏经者为之纺摇”因为以丝重制“且条分粗细不同,改制大车”(每条重4两,25条成经 100 两,1200 两为一包) , 周庆云民国《南浔志》卷三十二《物产》引周庆森《家庭琐录》载。故称“辑里干经”出洋亦称“辑里干包”。震泽于是“向本镇 (乌青镇) 丝行抄取,发车户成经,转售上海洋行,为出口货,名辑里干包 (每包 80 斤) ”。民国《乌青镇志》载。由此亦见苏州府震泽县摇经后起于湖州,且又借“辑里”之名。
综上对辑里湖丝不同阶段的主体丝作个说明。最早的辑里湖丝指的是直接由蚕茧缫出的土丝,又称细丝。而后通过顺摇的方式用经车把细丝合二为一成辑里经丝。再后用逆摇的方式用经车把细丝合二为一成为辑里干经。
由此可知,辑里经丝和干经是细丝再加工后的并丝。其可能是采用辑里村的细丝并和,也可能采用辑里村周边几百里之内的细丝并和,甚至采用几百里之外的原料丝并和。经丝和干经不是时令性的农产品土丝,而是作坊化常年生产的半工业品。
辑里经丝和辑里干经的出现,大大扩展了辑里湖丝的规模。从此以辑里村为中心方圆数百里之内的蚕丝复摇后俱冠之以“辑里”之名行销。从客观上说,丝经和干经延续并扩展了“辑里湖丝”的生命和范围。
按有据记录的辑里丝经销量可知,绝大部分是不会采用辑里村的原料土丝并和的,所谓辑里丝经的名字无非是为了使用“辑里”之名利于销售。而实际上辑里丝经同辑里村辑里丝之间并无产品连接关系。如邻省某位朱姓商人在震泽生产销售辑里丝经就是当时众多“辑里”之名的冒用者之一。至于如今其后人所谓的传承辑里湖丝更是搬弄文字概念罢了。
欺世滥竽:伪劣充斥质量紊乱
繁荣背后是假冒伪劣的肆无忌惮。
从复摇并丝开始,辑里湖丝从辑里村的湖丝变成为丝绸的代名词。存粹的真正的稀少的高品质辑里村丝淹没于大量的“辑里丝”中。辑里湖丝不再由辑里村民养蚕缫丝获得而是由从业作坊主或丝商们贴牌而成。
在南浔、在震泽、在更多的地方,丝商纷纷涌现,丝市遍地开花。各地出产的辑里细丝、辑里丝经、辑里干经等打包后汇聚到上海十六铺码头装船出口外销到欧美各国。那时辑里丝业最繁荣之际,冠以辑里之名的蚕丝出口量最高占到上海海关丝绸类目统计数量的55%。
很多地方假则假矣,尽量做好质量赚取银子得了。偏有震泽之地之人,罔顾大量史实硬撰“辑里”来自震泽之说。如有赵鼎元者写《辑里湖丝调查记》:“吾***丝区域甚广,尤以太湖流域为最著。辑里乃太湖边之一小村落,曰辑里湾,位于江浙两省之边境,介于南浔(属浙之湖州)震泽(属江苏之吴江)二大镇之间。地虽偏僻,农民则习于养蚕,加以湖水清澄,蚕儿既以湖桑之肥润,得天独厚,又有澄莹纯洁之湖水供其精制,故色泽极佳,夙为外人所称许,销场遍于欧美。辑里既为滨湖一小村,其所产丝自属有限,何足以应世界之需求?于是扩而充之,凡辑里四周百里之地(南浔震泽当然包括在内)所产之丝,都名之曰辑里丝。”又有乱解汪日桢在《湖蚕述》中说:“旧以辑里丝为最佳,今则处处皆佳,而北乡为上”。之句。辩称北乡为南浔之北,意指震泽丝优。
震泽与南浔相邻,位于南浔东侧,同属太湖流域丝绸之府。从地理来分析南浔这边的养蚕缫丝技术和蚕桑品种非常容易流传到震泽。从南浔水路运送辑里湖丝到上海,震泽是必经之地。自南浔辑里湖丝发达后,震泽发展相应产业,也是情理之中。
据《吴江通》网站震泽丝类产品和贸易记载:清末民初,镇上丝行林立,全镇有二三十家丝行……同时期,镇上丝经行有80余家。远超本地蚕丝原料的丝经加工能力,需得外地蚕丝购入,如苏北、山东等地,由于外地丝色泽黄灰,故有白丝经黄丝经之说。
1880~1929年震泽辑里丝经出口统计
包=1司马担=60.48公斤
技术进步:落后就要被淘汰
进入二十世纪,日本和西方大力推进工业文明。日本在蚕桑丝技术方面飞速发展,意大利在缫丝和织造技术方面飞速发展。而我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社会极不安定,缫丝技术还是以传统方式为主,又加上行业缺乏统一管理,市场缺乏统一标准,产品商标更是混乱,几经折腾后,外商对所谓辑里丝、辑里经兴趣日减,终至放弃。
赵鼎元在《辑里湖丝调查记》中说:近日科学昌明,一切丝织,均引用机器,为大量生产,机器生产。条份匀度,实为唯一条件。今日销美厂丝,匀度都须在八十分以上。而辑里丝之匀度,至多不过四十至五十分之间耳。此不适于机器生产者一。况乎辑里百里内之生丝,总共生产,既不甚多。而辑里丝商,又复略无联络,各自为谋,将所有生丝随意分为丝牌,则不论其丝牌之为上为中为下。分类既多,出品自小,何足以应海外大量生产之需求。美销重匀度(法销重丝牌,每次来电以平均三十多为多),牌子如何,在所不问,动辄二三百包。辑里丝商,固不足应其求也。是故时代愈前进,生产愈集中,机械愈科学化。则以今日辑里丝陈旧经营办法,其不为时代之落伍,而日趋于灭亡者几希。
尴尬现状:商标流失产业衰落
新中国建立后,丝绸作为当时我国为数不多的创汇项目,受到***的大力重视。原庞元济、庄骥千、周庆云等人合股在南浔方丈港创设的汽机改良丝厂扩大规模继续生产蚕丝。而在整个湖州地区有更多的缫丝厂新建或扩展生产规模。同时各个出产丝绸的省里有专门的丝绸进出口公司。可惜,由于辑里丝早就被标签化泛名化,早在民国时期南浔丝商就有梅花牌辑里丝、金鹰钟牌辑里丝、梅月牌辑里丝、南浔牌辑里丝、白马牌辑里丝等商标,最终浙江省丝绸进出口公司使用的白厂丝商标是梅花,而方丈港丝厂使用的商标是梅月。直到19***年,在辑里村兴办辑里制丝织造厂后才正式使用并注册辑里商标。可惜那时商标保护意识不强,没有在其他类目上作保护,以致后来被震泽某企业偷注辑里第25类等类目的商标。目前该企业以蚕丝被生产为主,却俨然以辑里湖丝传承者自居,并居然申请到了中华老字号,既是中华老字号管理委员会的瑕疵也实属辑里湖丝的尴尬。
备注:文中有大量引用嵇发根先生《辑里湖丝源流考》一文内容,在此作谢!本文不做商业用途,为辑里湖丝文化保护协会在查阅相关参考资料,走访辑里村人员,根据实际内容整理分析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