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玉海
在乡村屋后的小园里,我栽下了一株苦楝树。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冒着严寒,带着疲惫和忧郁,从城市返回乡村。村庄街道泥泞,树木萧疏,景象荒颓。面对饱经风霜的父母,我不忍说出在城市里艰难的生活经历。日间久坐无聊,便信步走到屋后的小园。启开柴扉,薄雪覆盖的小园一片阒寂。园内久违的杨柳仍十分细弱。小园临街的一角是一片空地,散布着些杂柴烂禾。我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补栽一棵树呢?
母亲对我的想法很赞同。她说,村南河涯的田里,春天时冒出一棵苦楝树,现已有一人多高了。闲着无事,你可把它移栽到小园里。
我极兴奋地接受了这使命。扛着锨镢,迎着寒风来到田野。大地已封冻。镢头刨在冻土上,震得双臂发麻。不一会儿,竟满头大汗了。回到小园刨坑栽树,又狠费了一番气力。树终于栽好了,它在冰雪中立着,负载着我巨大的希望。我仿佛看见了它修伟、茂盛的未来。
城市里满是柏油、水泥的地面,容不得参天大树立足。而乡村的人们忙于生计,主动植树者亦寥寥。然而我觉得种树实在是件极有意义的事。在一块平凡的土地上,你栽下一棵树,它就在那儿生长,蓬勃着绿荫,繁开着花朵,结着果实、种籽、最终长成参天栋梁。这不是一件很伟大、很神奇的事吗?
一棵树常常会活得很久。也许当你已经眼花背驼、华发满头,树却依然挺拔苍翠,枝叶婆娑。我由此期望这棵苦楝树能永远生长下去,长成参天大木,冠如绿云。当自己年老的时候,就会从那充满利欲和争夺的、嘈杂的城市中返回,带着一生的磨难,静静地坐在苦楝树的荫凉之中,安详地回溯于记忆之河,让清风抚平心中的伤痕。
人啊,这一生你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房子,会因朽颓而拆除;财产,会因花费而消散;倘若死去,平凡的你留不下尸骨和名字。白驹过隙的一生,缈若浮云苍狗。不断流淌的时光,会将你生存的痕迹无情泯去。生生不息的后来者,谁知道这世界上曾存在过你这么一个人?天上浮云飘逝了,留下的是永恒的星辰。你却将永远地消失,消失在那永远的、无尽头的夜。对于后来人,你能留下什么?如此看来,栽一棵永恒之树就显得很重要了。它会活到遥远的后世,子孙后代看到它,心中就会涌起感恩和怀念。在遥远的将来,你早已死了,但因有这棵树,你却仍然活着。
我去过许多地方,看到过许多参天大树。唐槐、汉柏、千年古松,都有着擎天般的伟干,云团似的巨盖。树下贮清荫,行清风,涌清泉。坐于其下的石凳上,便滤去多少污浊的世俗杂念。你会超然物外,宠辱皆忘,心澄如水,心明若镜。你洞鉴了人生,便易于脱去庸俗之累,便可品味到凡夫俗子们一生也享用不到的美好光阴。
看一看这树,你会觉得,汲汲于争名夺利的人们,几十年的生命多么易萎,又何其短暂!青春一晃而逝,树仍如故,你却已苍颜华发、老病不堪。而想一想这些树,这些活过千载的树,它们身上有一种多么磅礴大气的精神:静立一隅,默然生息,永葆翠碧之青春,永存福荫之善举,与俗无竞,与世无争,终成参天之巨栋!
难忘记忆中的童年,和耄耋之年的爷爷奶奶坐于院中的百年苦楝树下,倾听他们讲述风烟往事。他们一生艰辛劳作,不屈地抗争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田上深深扎下了根。那是我人生所读的第一部书,一部震撼人心的苦难史、抗争史。如今他们已去世多年,那些故事却还在我心中生长,是如此地枝繁叶茂,生机难遏!每当生命中遇到重大挫折,想一想他们是如何从那样黑暗的夜里挣扎着活过来的,便凭添了无尽的勇气和力量。我知道,这一生我都将承受着它的荫凉。爷爷说过,一个好人就该像棵苦楝树,不怕盐碱旱涝,能扛大风,在多么艰苦的境遇下都要顽强地活着,活得高大、正直、挺拔、美观。
不是所有的树都能长成参天大树。没有优异的质性,伟岸的精神,一棵树甚至难以活过百年。而我以为,苦楝树是一种坚韧的、优质的树。它树干正直挺拔,树形高大美丽。记得幼时院中硕大的百年苦楝树是那样雄伟,绿冠如云。春未夏初,浓茂的叶间开满团团紫红的小花朵,香气浓郁,引得蜂儿竟日嗡嘤不绝。炎炎夏日,树下便是乘凉的绝佳去处。待到深秋,枝叶间便缀满一嘟噜一嘟噜翡翠般的珠实。冬季叶落,珠实仍挂枝头,在霜风中变白。群群鸟儿飞来,纷纷将珠实衔走,啄食其外皮。其内部的种籽壳坚硬如木。冬去春来,一冻一晒粒壳便裂开,只要有雨水阳光,无论立足处的土地如何贫瘠,它都会出落成一株健壮的小树。
作为老中医,爷爷说苦楝是一味中药,味道极苦。牛羊不愿啃其皮,蛀虫不敢生其内。
作为木匠,父亲说苦楝树是极佳的用材树,木质坚硬致密,木板刨平后纹理呈紫红色,光洁细腻,做成的家具不燥不裂,沉实美观。尤其可贵的是,家具不必刷漆涂色,否则反而不如其天然纹理美丽。
幼时坐在苦楝树下,常常默想:是苦楝树在生长中历尽艰辛,才变得这样苦的吗?但为何又看上去这样轻盈美丽呢?难道是因其质性不凡才注定遭受更多的磨难吗?抑或是正因其品性卓异,能经受住百年的雷电风霜,最终变得这样高大伟岸呢?
现今小园所在之处,原是村边一片盐碱滩。记得从前,这儿白茫茫一片,除了碱蓬、红荆,什么都不长。父亲在此处盖房、修园、曾垫过大量好土。然而小园内的杨、柳、桃、榆、椿等树生长得并不见佳:不是树干欹曲就是树叶疏黄,且生满了虫子。树都种了好几年了,总不见长。那个冬天,我忽然想到:若是全种成苦楝树,说不定早已长得很高大了吧。
我栽下这棵苦楝树,如同父母巴望儿女一样,盼望它早成良材。那个冬天,苦楝树静静地站在小园的一角,显得十分落寞、孤单弱小,一望而令人顿生恻怜之情。
我觉得它正像当年的自己。此前几年,我经苦搏考上省城大学,土里刨食的父母因我上学而四处告贷凑学费,背上了债务的大山。我在学校亦食不忍食,寝不安寝,苦熬到毕业。工作不久,却又下了岗,在城市四处漂泊、打工。父母仍旧像那埋首苦干的老黄牛,终日在田间勤劳作。在城市,他们的儿子住在单位的两间破旧宿舍里。白日在私企工厂烈日下做活,晚上同疲惫和孤独一块躺在硬板床上,透过屋顶的漏洞,凝望苍穹里那永不磨灭的星光。常常在深夜坚忍地爬起来,伏案读书写作。夏日忍着蚊叮虫咬,冬季耐着砭骨寒风,在一本本书中,我找到了不竭的动力和乐趣。
我喜欢王勃的豪言:“宁移白首之心,不附青云之志。”我激赏孟轲的哲语:“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我牢记曾国藩在《答李生》一书中的郑告:“我有一言生听取,冰蘖乃为福之媒,富贵绮罗遭鬼瞰,忧患可以坚筋骸。陈平终非贫贱客,王章莫忘辛苦怀。”萧条四壁,贴满了诗书格言。日子,就这样在艰辛的奋斗中逝去了。而在故乡,我的苦楝树也同样经受着生命的严峻考验:炎炎夏日,河床旱裂,小园内的杨柳枝枯叶蔫,生满蚜虫,而苦楝树却倔强挺立,叶墨绿且发亮。狂风暴雨来临,园内杨柳有的被刮得叶落枝折,而苦楝树却始终无恙。几年来,它迸发的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惊叹。如今,它的树干已由起初拇指粗细长至杯口粗细,树冠如同一柄绿伞,令园中其它树木相形见绌。每次从城里回到老家,我都要跑到后园看一看它的长势,摸着它光滑的外皮,粗大的树干,心中无限欢慰。而我历经拚搏,成了一名文化工作者,在乡亲们眼中,算是一个“材”了。然而我深愧自已仍是个凡夫俗子,远不能和那些文学大师同日而语。在我心目中,他们的作品如同一棵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苦楝树,能将荫凉传给遥远后代的子孙们。作为亲手种下树的人,他们的灵魂已不会腐朽。而我呢,依旧做着文学家的梦。我常想,什么时候我能种一棵这样永葆生机的树就好了!然而在我心目中,我的苦楝树同样有着凌云的梦想:沿着向上的路,它还要成长,永不止息地成长。
在故乡,乡亲们俗语称苦楝树为“苦良子”树。若干年后,我似乎悟出其中的含义:古代人们称“良子”者,大概是指好汉、君子一类的人吧。综观历史,凡做得了好汉、君子的,必然历经艰险之磨砺、苦海之粹炼,方能成得圣贤。君子、好汉生于世间,其志节高远,器识宏深,所系念者广,所担当者巨,故其所历辛苦亦必倍于常人矣。可见“苦” 与“良子”,实有相生相成之因缘,二者合称,“不亦宜乎”?且看这苦楝树,不择地之腴瘠,一旦立定脚根,便奋发向上不息。质性坚不易摧,朴不求饰,若此,苦楝亦可称得上树中之君子矣。
故宅百年老苦楝树,早已被伐掉了。新的苦楝又成长起来了。它有着这样的品格,这样的境界,将来定能长成参天大木的。我已看到它的昨天、它的今天,我知道它的明天。
孙玉海,男,汉族。诗人、作家、青年辞赋家、新闻工作者。首届德州文化英才。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德州市董子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德州市运河经济文化研究中心理事、德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德州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德州市诗歌学会副秘书长、《新世界诗刊》编委、为中国文艺家俱乐部、中国诗赋网等多家文艺网站创作员。现为《德州日报》特刊部主任、德州日报文艺副刊《柳湖》主编。
1972年出生,山东平原县人,山东大学毕业。自大学期间开始写作。作品及传记收入《中国当代诗人作家大辞典》、《中国诗典》、《南吟北唱》、《中国新世纪诗人诗选》等多部大型辞书、文集中。作品发表于《地火》《伯乐》《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年文学》《当代诗坛》《鲁北文学》《长江日报》等报刊,多次在全国性文学大赛中获奖。2007年出版个人大型诗集《一个人走路》,获德州市第三届精神文明***工程奖。2009年出版长篇散文诗集《流浪者之歌》。创作涉猎诗、词、歌、赋、散文、小说、杂文等各类文体,尤其擅长辞赋,所创作的《德州赋》《幸福德州梦赋》《蒙阴地下银河赋》《三在赋》等作品,或刻碑立于景点,或写成书法、弁于画册、拍成朗诵光盘流传。作品《孙玉海旧体诗词选》获2010年“中国作家金秋诗会”全国大赛一等奖。2019年,出版诗词歌赋集《了然斋集》。目前,正潜心从事“平原东南乡”系列长篇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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