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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是西湖的水给了父亲陈从周诗人的情感、画家的美感、作家的灵感、爱风景名胜,从而成为一代园林大师的。无论他的履痕、讲台、陋斋在哪儿,他的百般难以抽身,都不能懈怠对故乡的眷念。他的心已留给了西湖,他无数次地往返于沪杭谏言献策,以大量的文字记录了杭州的文化历史,他说:“西湖并不是从白纸上绘制出来的一幅新图画,她至少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并在前人的基础上一直在重新修建。”
西湖园林风格谈
1962年3月14日,他的“西湖园林风格漫谈”刊于《文汇报》,附上了三幅南宋李嵩《西湖图》,是经他缜密思考的西湖整体风景规划蓝图,也希望大家“争鸣”一下,能听听他的管见之谈:明静似镜的西湖为南西北三山所抱,东面临城,最好的景色遍布于西山和北山。既然西山北山是西湖最佳的风景面,父亲反对造高大建筑物,占去过多的绿化山林面。
1962年他对同济设计院为原浙江省图书馆设计的方案,就提出满建高楼会使小小的孤山产生头重脚轻、比例失调的感觉,他认为如必须建造,也以建筑物分散,隐于高树奇石中,相得益彰为宜,那种在最好的风景面造满了房子,是“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强调要先广搜历史文献,后实地勘察“相地”,再定何处可建疗养院、文化休憩处,何处只能供观赏。对古人的一些优秀手法和出色实例要继承发扬;对于西湖的建筑,粉墙素瓦的浙中风格给人以雅淡清静之感,符合西湖风格;大型的建筑可造翼角起翘的厅堂,小型的则以游廊、半亭、悬山、硬山、曲折得宜为上选,是与诗画天然园林的西湖相吻合的。
设计者要考虑为景区添景点,以那若即若离、迷蒙山色、迷离烟水去理解构思西湖风景区建设,定会处处有情,面面生姿。
以后的二十多年,他每光顾杭州,或开风景规划会议,或去江西、闽南、闽中、广州等地勘察,都会拐道去看一下这湖山佳处是否依然,向他的学生吴非熊、陈洁行、陈樟德及主管领导史殿东等关照一番。
“雷峰夕照”何来迟
古人笔下的“青山四围”离不开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山雷峰夕照,雷峰塔的本身是一座八角七层之楼阁式木檐砖身,江南常见的宋塔式,元末失火,仅存黄赤色塔心。
1924年雷峰塔倾圮,使西湖失去一景,父亲那“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一湖映双塔,南北相对峙”之句不再符实,游人涌向了西湖北面山上的保俶塔和孤山一带,而南面山上游者寥寥无几,门庭冷清。建筑界曾为重建雷峰塔多次呼吁,希望恢复南山之景。
身为西湖之子,父亲魂牵梦绕那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重建雷峰塔,游人向南山,非仅半西湖。1979年,《同济大学学报》第4期刊登父亲的“续说园”,以示雷峰塔圮重建迫在眉睫,“园既有寻景,又有引景,何谓引景,即点景引人,西湖雷峰塔圮,南山之景全虚,景有情则显,情之源来于人。”
如何恢复“雷峰夕照”一景,梁思成先生曾做过关于楼阁式六和塔的复原图,父亲在1980年6月《谈西湖雷峰塔的重建》中再言:“我对雷峰塔与梁先生复原六和塔抱同样的见解,造一座楼阁式的木檐塔砖塔,即使改用新材料,亦必须仿最初原样。”复原以残存的火烧后的黄赤色雷峰塔不可取,是个破的假古董,而依其原貌重建五代雷峰塔,还原真相,则是众望所归。
1984年,浙江省旅游研究会邀父亲担任“重建雷峰塔”研讨促进会的顾问,他欣然应允前往,再次陈述自己的看法。他赋七言诗四首,对家乡风景区建设寄以深情厚望,语重心长:“村茶未必逊醇酒,说景如何欲两全;莫把浓妆欺淡妆,杭州人自爱天然。竹屋三间好聚贤,安排楚楚为靡钱;高楼华厦来头顶,怕看北山落眼前。孤山游客成千万,愧我长吟行路难;切望南湖多着眼,园林聚散理寻常。保俶影单笼薄雾,雷峰留梦待斜阳;盈盈一水成孤寂,莫怪游人论长短。”
诗乃一堂“杭州西湖风景区应如何管理”的课:建设西湖不求豪华,高楼大厦难言自然,重建雷峰塔诚为西湖,园林聚散理所当然。
重病期间,他仍惦挂着塔之重建,杭州的学生去看他,他问:“什么时候重建雷峰塔?”他教弟子背诵苏曼殊的诗,提醒弟子们重建塔时,不要忘了白云庵的钟与梅。
2002年末,父亲逝世两年多了,每当夕阳西下,余晖映照,人们又看到了西湖夕照山重建的雷峰塔,与宝石山上美人般的保俶塔南呼北应、相依相偎之景。
不游郭庄非西湖
卧龙桥的北岸,西湖的西岸,近邻刘庄,有一别墅俗称“郭庄”。
1985年,父亲因参加杭州风景规划会议,小住西湖边。在郭庄,一桥一溪,桥洞通湖,将小园与西湖贯为一气,腻绿皱螺,汪洋一片,使他赞不绝口:“水汪洋矣,建筑安排紧凑,可与苏州网师园媲美。但网师园园外无景可借,还稍逊一筹呢。”父亲信步园内,闲眺闲吟,但见残垣断壁多颓废,鹅鸭成群水上嬉,花木凋零小径没,是一派荒芜萧然被人遗忘之园。
《新民晚报》于1985年7月16日登载了父亲的“郭庄桥畔立斜阳”,他在文中呼吁:“何日落实政策?还我美人初貌。”时任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局长施殿东是位有心人,也有重修郭庄之意,不谋而合。
1990年6月,父亲自绍兴路经杭州,快到卧龙桥时,他让车停下,三步两跨入园内,几年不见,虽还未还其初容,却依稀可辨美人之妩媚。父亲即兴作“重到西湖诗”:四山如黛映涟漪,少日情怀只自知;独立湖边谁识我,柳荫一老着僧衣。他写出了那一刻的自己。
“不游郭庄,未到西湖”是父亲对郭庄的褒奖,修复后的郭庄风姿再现,一如古画之重裱,他喜从心起,19***年夏述“重修汾阳别墅记”:园外有园,湖外有堤,堤外有山,山上有塔,西湖之胜,汾阳别墅得之矣,江南名园借景之妙,以此负誉……
往来不断的游客为如此明净隐秀的庄子而醒醉,人们又多了一处游览休憩之地。这次“偷游”郭庄,给了父亲一个弥离难忘的西湖背影,他为其竣工作诗:“苏堤如带水溶溶,小阁临流照影空;仿佛曲终人不见,阑干闲了柳丝风(西湖郭庄闲眺)。”感谢郭庄,为纪念父亲立梓翁亭,2021年将此诗刻在了半亭后廊壁上。
湖上之著西泠社
西湖西泠印社,被父亲誉为“湖上古典园林今存之著者”,占地仅五亩有余,却有别于苏州、扬州诸园,父亲归纳其妙在“盖以真山而以假山章法出之”。
印社的先辈皆精书画文章,揽金石之华,历任社长有吴昌硕、马衡、张宗祥、沙孟海、赵朴初,还在青年时代的父亲便是印社社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杭州有人来沪传讯,西泠印社有被拆之虞。父亲闻之,如割腕之痛,救园之心使他不顾一切。他多日血压偏高,令母亲惴惴不安,父亲反抚慰道:“师母,不要紧,我今天好多了,杭州近,打个瞌睡就到了,去去就来。”她从来执拗不过他,匆忙为他理行装,那瓶每日在她叮嘱下服的降压药放进了他的包里,再三关照道:“先生,火气不要大,血压要升高的,不要忘了按时服药,少抽几根烟啊!”那看似平常的家话,却是真挚夫妇情感的流露。
星夜赶到杭城,十万火急,父亲大声疾呼:杭州是历史文化风景区,拆去天下第一社,愧对先辈金石印。他力保西泠印社主屋观乐楼,建议除了已严重破损处可重建,其他皆“整旧如旧”,无论墙面、屋顶、亭阁均保持原样子。
修缮后的西泠印社为湖上上选之园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1年盛夏,浙江大学宋凡圣老师偕我与蒋迅,参观了向往已久、留有无数次父亲踪影的湖上名园,我们为古典园林之美、金石艺术之韵而迷。